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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王子谨慌忙接到河边,其时白太尊已经由冰上走过来了。子谨递上手版,赶到面前请了个安,道声「大人辛苦」。白公回了个安,说道:「何必还要接出来?兄弟自然要到贵衙门请安去的。」子谨连称「不敢」。

河边搭著茶棚,挂著彩绸。当时让到茶棚小坐,白公问道:「铁君走了没有?」子谨回道:「尚未。因等大人来到,恐有话说。卑职适才在铁公处来。」白公点点头道:「甚善。我此刻不便去拜,恐惹刚君疑心。」吃了一口茶,县里预备的轿子执事早已齐备,白公便坐了轿子,到县署去。少不得升旗放炮、奏乐开门等事。进得署去,让在西花厅住。

刚弼早穿好了衣帽,等白公进来,就上手本请见。见面上后,白公就将魏贾一案,如何问法,详细问了一遍。刚弼一一诉说,颇有得意之色,说到「宫保来函,不知听信何人的乱话。此案情形,据卑职看来已成铁案,决无疑义。但此魏老颇有钱文,送卑职一千银子,卑职未收,所以买出人来到宫保处搅乱黑白。听说有个什么卖药的郎中,得了他许多银子,送信给宫保的。这个郎中因得了银子,当时就买了个妓女,还在城外住著。听说这个案子如果当真翻过来,还要谢他几千银子呢,所以这郎中不走,专等谢仪。似乎此人也该提了来讯一堂,讯出此人赃证,又多添一层凭据了。」白公说:「老哥所见甚是。但是兄弟今晚须将全案看过一遍,明日先把案内人证提来,再作道理。或者竟照老哥的断法,也未可知,此刻不敢先有成见。像老哥聪明正直,凡事先有成竹在胸,自然投无不利。兄弟资质甚鲁,只好就事论事,细意推求,不敢说无过,但能寡过,已经是万幸了。」说罢,又说了些省中的风景闲话。

吃过晚饭,白公回到自己房中,将全案细细看过两遍。传出一张单子去,明日提人。第二天已牌时分,门口报称:「人已提得齐备。请大人示下,是今天下午后坐堂,还是明天早起?」白公道:「人证已齐,就此刻坐大堂。堂上设三个坐位就是了。」刚、王二君连忙上去请了个安,说:「请大人自便,卑职等不敢陪审,恐有不妥之处,理应回避。」白公道:「说那里的话。兄弟鲁钝,精神照应不到,正望两兄提撕。」二人也不敢过谦。

停刻,堂事已齐,稿签门上来请升堂。三人皆衣冠而出,坐了大堂。白公举了红笔,第一名先传原告贾干。差人将贾干带到,当堂跪下。白公问道:「你叫贾干?」底下答著:「是。」白公问:「今年十几岁了?」答称:「十六岁了。」问:「是死者贾志的亲生,还是承继?」答称:「本是嫡堂的侄儿,过房承继的。」问:「是几时承继的?」答称:「因亡父被害身死,次日入殓,无人成服,由族中公议入继成服的。」

白公又问:「县官相验的时候,你已经过来了没有?」答:「已经过来了。」问:「入殓的时候,你亲视含殓了没有?」答称:「亲视含殓的。」问:「死人临入殓时,脸上是什么颜色?」答称:「白支支的,同死人一样。」问:「有青紫斑没有?」答:「没有看见。」问:「骨节僵硬不僵硬?」答称:「并不僵硬。」问:「既不僵硬,曾摸胸口有无热气?」答:「有人摸的,说没有热气了。」问:「月饼里有砒霜,是几时知道的?」答:「是入殓第二天知道的。」问:「是谁看出来的?」答:「是姐姐看出来的。」问:「你姐姐何以知道里头有砒霜?」答:「本不知道里头有砒霜,因疑心月饼里有毛病,所以揭开来细看。见有粉红点点毛,就托出问人。有人说是砒霜,就找药店人来细瞧,也说是砒霜,所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。」

白公说:「知道了。下去!」又用硃笔一点,说:「传四美斋来。」差人带上。白公问道:「你叫什么?你是四美斋的什么人?」答称:「小人叫王辅庭,在四美斋掌柜。」问:「魏家定做月饼,共做了多少斤?」答:「做了二十斤。」问:「馅子是魏家送来的吗?」答称:「是。」问:「做二十斤,就将将的不多不少吗?」说:「定的是二十斤,做成了八十三个。」问:「他定做的月饼,是一种馅子?是两种馅子?」答:「一种,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。」问:「你们店里卖的是几种馅子?」答:「好几种呢。」问:「有冰糖芝麻核桃仁的没有?」答:「也有。」问:「你们店里的馅子比他家的馅子那个好点?」答:「是他家的好点。」问:「好处在什么地方?」答:「小人也不知道,听做月饼的司务说,他家的材料好,味道比我们的又香又甜。」白公说:「然则你店里司务先尝过的,不觉得有毒吗?」回称:「不觉得。」

白公说:「知道了。下去!」又将硃笔一点,说:「带魏谦。」魏谦走上来,连连磕头说:「大人哪!冤枉哟!」白公说:「我不问你冤枉不冤枉!你听我问你的话!我不问你的话,不许你说!」两旁衙役便大声「嗄」的一声。

看官,你道这是什么缘故?凡官府坐堂,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,名叫「喊堂威」,把那犯人吓昏了,就可以胡乱认供了。不知道是那一朝代传下来的规矩,却是十八省都是一个传授。今日魏谦是被告正凶,所以要喊个堂威,吓唬吓唬他。

闲话休题,却说白公问魏谦道:「你定做了多少个月饼?」答称:「二十斤。」问:「你送了贾家多少斤?」答:「八斤。」问:「还送了别人家没有?」答:「送了小儿子的丈人家四斤。」问:「其余的八斤呢?」答:「自己家里人吃了。」问:「吃过月饼的人有在这里的没有?」答:「家里人人都分的,现在同了来的人,没有一个不是吃月饼的。」白公向差人说:「查一查,有几个人跟魏谦来的,都传上堂来。」

一时跪上一个有年纪的、两个中年汉子,都跪下。差人回禀道:「这是魏家的一个管事、两个长工。」白公问道:「你们都吃月饼么?」同声答道:「都吃的。」问:「每人吃了几个,都说出来。」管事的说:「分了四个,吃了两个,还剩两个。」长工说:「每人分了两个,当天都吃完了。」白公问管事的道:「还剩的两个月饼,是几时又吃的?」答称:「还没有吃就出了这件案子,说是月饼有毒,所以就没敢再吃,留著做个见证。」白公说:「好,带来了没有?」答:「带来,在底下呢。」白公说:「很好。」叫差人同他取来。又说:「魏谦同长工全下去罢。」又问书吏:「前日有砒的半个月饼呈案了没有?」书吏回:「呈案在库。」白公说:「提出来。」

霎时差人带著管事的,并那两个月饼,都呈上堂来,存库的半个月饼也提到。白公传四美斋王辅庭,一面将这两种月饼详细对校了,送刚、王二公看,说:「这两起月饼,皮色确是一样,二公以为何如?」二公皆连忙欠身答应著:「是。」其时四美斋王辅庭己带上堂,白公将月饼擘开一个交下,叫他验看,问:「是魏家叫你定做的不是?」王辅庭仔细看了看,回说:「一点不错,就是我家定做的。」白公说:「王辅庭叫他具结回去罢。」

白公在堂上把那半个破碎月饼,仔细看了,对刚弼道:「圣慕兄,请仔细看看。这月饼馅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,都是含油性的物件。若是砒霜做在馅子里的,自然同别物黏合一气。你看这砒显系后加入的,与别物绝不黏合。况四美斋供明,只有一种馅子。今日将此两种馅子细看,除加砒外,确系表里皆同。既是一样馅子,别人吃了不死,则贾家之死不由月饼可知。若是有汤水之物,还可将毒药后加入内。月饼之为物,面皮干硬,断无加入之理。二公以为何如?」俱欠身道:「是。」

白公又道:「月饼中既无毒药,则魏家父女即为无罪之人,可以令其具结了案。」王子谨即应了一声:「是。」刚弼心中甚为难过,却也说不出什么来,只好随著也答应了一声「是」。

白公即吩咐带上魏谦来,说:「本府已审明月饼中实无毒药,你们父女无罪,可以具结了案,回家去罢。」魏谦磕了几个头去了。

白公又叫带贾干上来。贾干本是个无用的人,不过他姊姊支使他出面,今日看魏家父女已结案释放,心里就有点七上八下。听说传他去,不但已前人教导他说的话都说不上,就是教他的人,也不知此刻从那里教起了。

贾干上得堂来,白公道:「贾干,你既是承继了你亡父为子,就该细心研究,这十三个人怎样死的。自己没有法子,也该请教别人。为甚的把月饼里加进砒霜去,陷害好人呢?必有坏人挑唆你。从实招来,是谁教你诬告的?你不知道律例上有反坐的一条吗?」贾干慌忙磕头,吓的只格格价抖,带哭说道:「我不知道!都是我姐姐叫我做的!饼里的砒霜,也是我姐姐看出来告诉我的,其余概不知道。」白公说:「依你这么说起来,非传你姐姐到堂,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来的了?」贾干只是磕头。

白公大笑道:「你幸儿遇见的是我,倘若是个精明强干的委员,这月饼案子才了,砒霜案子又该闹得天翻地覆了。我却不喜欢轻易提人家妇女上堂,你回去告诉你姐姐,说本府说的,这砒霜一定是后加进去的。是谁加进去的,我暂时尚不忙著追究呢!因为你家这十三条命,是个大大的疑案,必须查个水落石出。因此,加砒一事倒只好暂行缓究了,你的意下何如?」贾斡连连磕头道:「听凭大人天断。」

白公道:「既是如此,叫他具结,听凭替他查案。」临下去时,又喝道:「你再胡闹,我就要追究你们加砒诬控的案子了!」贾干连说:「不敢,不敢!」下堂去了。

这里白公对王子谨道:「贵县差人有精细点的吗?」子谨答应:「有个许亮还好。」白公说:「传上来。」只见下面走上一个差人,四十多岁,尚未留须。走到公案前跪下,道;「差人许亮叩头。」白公道:「差你往齐东村明查暗访,这十三条命案是否服毒,有什么别样案情?限一个月报命,不许你用一点官差的力量。你若借此招摇撞骗,可要置你于死的!」许亮叩头道:「不敢。」

当时王子谨即标了牌票,交给许亮。白公又道:「所有以前一切人证,无庸取保,全行释放。」随手翻案,检出魏谦笔据两纸,说:「再传魏谦上来。」

白公道:「魏谦,你管事的送来的银票,你要不要?」魏谦道:「职员沉冤,蒙大人昭雪,所有银子听凭大人发落。」白公道:「这五千五百凭据还你。这一千银票,本府却要借用,却不是我用,暂且存库,仍为查贾家这案,不得不先用资斧。俟案子查明,本府回明了抚台,仍旧还你。」魏谦连说:「情愿,情愿。」当将笔据收好,下堂去了。

白公将这一千银票交给书吏,到该钱庄将银子取来,凭本府公文支付。回头笑向刚弼道:「圣慕兄,不免笑兄弟当堂受贿罢?」刚弼连称:「不敢。」于是击鼓退堂。

却说这起大案,齐河县人人俱知。昨日白太尊到,今日传人。那贾、魏两家都预备至少住十天半个月,那知道未及一个时辰,已经结案,沿路口碑啧啧称赞。

却说白公退至花厅,跨进门槛,只听当中放的一架大自鸣钟,正铛铛的敲了十二下,彷彿像迎接他似的。王子谨跟了进来,说:「请大人宽衣用饭罢。」白公道:「不忙。」看著刚弼也跟随进来,便道:「二位且请坐一坐,兄弟还有话说。」二人坐下。白公向刚弼道:「这案兄弟断得有理没理?」刚弼道:「大人明断,自是不会错的。只是卑职总不明白,这魏家既无短处,为什么肯花钱呢?卑职一生就没有送过人一个钱。」

白公呵呵大笑道:「老哥没有送过人的钱,何以上台也会契重你?可见天下人不全是见钱眼开的哟。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,只有一个脾气不好,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,只他一个人是君子。这个念头最害事的,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!老兄也犯这个毛病,莫怪兄弟直言。至于魏家花钱,是他乡下人没见识处,不足为怪也。」又向子谨道:「此刻正案已完,可以差个人拿我们两个名片,请铁公进来坐坐罢。」又笑向刚弼道:「此人圣慕兄不知道吗?就是你才说的那个卖药郎中。姓铁,名英,号补残,是个肝胆男子,学问极其渊博,性情又极其平易,从不肯轻慢人的。老哥连他都当做小人,所以我说未免过分了。」

刚弼道:「莫非就是省中传的老残、老残,就是他吗?」白公道:「可不是呢!」刚弼道:「听人传说,宫保要他搬进衙门去住,替他捐官,保举他。他不要,半夜里逃走了的,就是他吗?」白公道:「岂敢。阁下还要提他来讯一堂呢!」刚弼红胀了脸道:「那真是卑职的卤莽了。此人久闻其名,只是没有见过。」子谨又起身道:「大人请更衣罢。」白公道:「大家换了衣服,好开怀畅饮。」

王、刚二公退回本屋,换了衣服,仍到花厅。恰好老残也到,先替子谨作了一个揖,然后替白公、刚弼各人作了一揖,让到炕上上首坐下,白公作陪。老残道:「如此大案,半个时辰了结,子寿先生,何其神速!」白公道:「岂敢!前半截的容易差使,我已做过了。后半截的难题目,可要著落在补残先生身上了。」老残道:「这话从那里说起!我又不是大人老爷,我又不是小的衙役,关我甚事呢?」白公道:「然则宫保的信是谁写的?」老残道:「我写的,应该见死不救吗?」白公道:「是了!未死的应该救,已死的不应该昭雪吗?你想,这种奇案,岂是寻常差人能办的事?不得已才请教你这个福尔摩斯呢!」老残笑道:「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!你要我去也不难,请王大老爷先补了我的快班头儿,再标一张牌票,我就去。」

说著,饭已摆好。王子谨道:「请用饭罢。」白公道:「黄人瑞不也在这里么?为甚不请过来?」子谨道:「已请去了。」话言未了,人瑞已到,作了一遍揖。子谨提了酒壶,正在为难。白公道:「自然补公首坐。」老残道:「我断不能占。」让了一回,仍是老残坐了首座,白公二座。吃了一回酒,行了一回令,白公又把虽然差了许亮去,是个面子,务请老残辛苦一趟的话,再三敦嘱。子谨、人瑞又从旁怂恿,老残只好答应。

白公又说:「现有魏家的一千银子,你先取去应用。如其不足,子谨兄可代为筹画。不必惜费,总要破案为第一要义。」老残道:「银子可以不必,我省城里四百银子已经取来,正要还子谨兄呢!不如先垫著用。如果案子查得出呢,再向老张讨还。如查不出,我自远走高飞,不在此地献丑了。」白公道:「那也使得,只是要用便来取,切不可顾小节误大事为要。」老残答应:「是了。」霎时饭罢,白公立即过河,回省销差。次日,黄人瑞、刚弼也俱回省去了。
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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